邵磊:通用无障碍发展的理念与挑战——《通用无障碍发展北京宣言》侧记

2018-12-30 清华大学无障碍发展研究院

本文刊于2018第4期《残疾人研究》

笔者为清华大学无障碍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邵磊


【摘要】本文针对国际社会当前在无障碍领域的观念和进展,以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观和方法论,将通用无障碍的“道、术、径”进行阐释,并提出发展通用无障碍我国所面临的差距和挑战。结合“包容与多样:无障碍发展国际学术大会”的多学科讨论,通过《通用无障碍发展北京宣言》的发布,从整体论角度针对我国通用无障碍发展范式的行动重点提出建议。 


前言 

    当今世界,对通用无障碍(Universal Accessibility)的建成环境(Built Environment)、信息环境、设施设备以及与之相关的设计、生产、服务、消费等诸多环节呈现出越来越迫切和刚性的要求。这与后工业时代人类社会发展观念的转变、人口结构的变化、增长模式的转型、信息与生物技术突飞猛进、生活与生产方式的演变以及全球化与地域差距的冲突等因素直接相关。 

    据世界残疾报告数据,20 世纪 70 年代,全球残疾率约为 10%,如今这个比例已经增长到约 15%,涉及的人口总量超过 10 亿人,其中近 2 亿(2%-4%)经受着相当严重的功能性障碍。未来几十年,伴随着全球老龄化时代的到来,寿命延长带来的慢性疾病增加,全球残疾率将进一步上升,这将构成 21 世纪全球可持续发展的最重要社会问题之一。我国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城市化进入快速增长阶段,占据世界六分之一人口的中国,能够顺利实现健康有序的高质量城市化,是对全球克服当前诸多发展挑战的巨大贡献,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作为战略目标,党的十九大提出解决我国社会主义新时代发展过程中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成为未来的核心任务之一。因此,解决这个矛盾的重要路径在于全社会共享新时代高质量发展的成就,就意味着要更加深刻且全面的理解、面对、包容人和社会的多样化本质,为保障每个社会成员得到充分尊重和平等发展而努力。

    在过去的认识中,提及行动和感知障碍人群往往首先指向占全国约 14 亿总人口的 6%的 8500 万残疾人。然而如果认同人与社会的多样性,每个人在生命周期中都会因为年龄、性别、伤病、甚至文化等因素遇到看得到的、或者看不到的身心障碍、交流障碍等问题,其中那些表面上察觉不到的障碍,往往会带来更大的困扰和痛苦;更进一步的,国际社会已经在广泛讨论并逐渐认同由于基因和遗传等因素带来的神经功能多样性(Neurodiversity)以及由此导致的差异,包括运动、计算、情感障碍、注意缺陷多动障碍、自闭症谱系综合征等被看作是人的多样性的体现,这导致讨论残疾相关的范式(Paradigm)发生了变化。

    从需求维度来看,以老龄化带来的挑战为例,未来 10 年中国社会将进入重度老龄化状态,未富先老、未备先老、独子化家庭导致的失能老人照料的困境将会越发严峻。日本当前 1.2 亿人口,不同程度的老年认知障碍患者约有 400 万,以日本的状况粗略类比,意味着在未来中国老人寿命不断增加的前提下,将会出现约 4000 万的认知障碍患者,无论是财力还是人力,长期照料负担将会非常高昂。因此提升健康老龄化水准,更积极的进行健康管理和人居环境建设将是必然选择。诸多挑战的聚集,都迫切要求重新反思过去在环境、信息、产业、服务等领域的发展范式,以通用无障碍发展的范式为基本原则,大幅度提升社会韧性(Resilience)和包容性(Inclusion),这是确保未来几十年可持续的新型城镇化、健康老龄化、社会创新、产业优化升级转型等核心发展诉求中不可或缺的基础。


1 通用无障碍进展

    何谓通用无障碍?通用(Universal)的理念和无障碍(Accessibility)的要求的融合,构成了通用无障碍的基本内涵。从无障碍发展的历史演变来看,从物理环境的无障碍(Barrier-free)到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各国法律法规强调的无障碍(Accessibility),以及由 Ronald Mace 等人提出并在近半个世纪以来逐渐发展得到国际社会广泛认同的通用设计(Universal Design)、包容性设计(Inclusive Design)、为所有人设计(Design-for-all)等等,均体现了人类社会“残疾观”、设计观、发展观的变化。诸多词汇的概念差异当然是理念演变的一种体现,已经有大量介绍和讨论,本文无需赘述。通用无障碍理念是在上述“巨人肩膀上”对几点内涵的强调和整合,可以比较形象地概括为“法律之牙”、“通用之道”、“参与之法”,分别代表了“术、道、径”三者关系。 

    1.1 法律之牙(Teeth of Law)

    通用无障碍首先强调以实现无障碍为根本原则,无障碍的基本要求必须从立法、司法、执法层面上得到充分保障。纵观国际社会残疾人权利运动的历史,独立生活、平等就业、融合教育、消除一切歧视、虐待、忽视以及其他类型的妨碍,这些无一能离开法律的强化。以美国为例,从 1960 年代的民权运动(Civil Rights Movement)和以 Ed Roberts 为标志性人物的加州伯克利的独立生活运动(Independent Living Movement)不仅促成了以独立生活中心(Center for Independent Living)、世界残疾研究院(World Institute for Disability)等大量社会组织的诞生,更重要的是推动了 1973 年康复法案 504 条款(Section 504 Rehabilitation Act)设立,这是美国有史以来第一次以立法形式消除对残疾人的歧视,并因此产生了巨大的效应—围绕 504 条款的诸多诉讼和运动,为上世纪八十年代(Americans with Disability Act, ADA)草案的提出奠定了决定性基础。九十年代美国形成了以《美国残疾人法》、《住房公平法》 (Fair House Act, FHA)、《残疾儿童教育法》(Education for Handicapped Children’s Act, IDEA)为基础的残疾人权利保护法律框架。 

    1.2 通用之道

    通用设计就是为所有人的设计,但绝不意味着只有“一种设计”、“面面俱到”或者“白璧无瑕”。通用设计概念最早的提出者 Ronald Mace 强调通用设计是定义用户(users),是消费市场驱动(Consumer market driven),是“尽最大可能延伸”(the greatest extend when possible)的设计方法论。通用设计包含了易用、无障碍的内容,但不像无障碍立法和规范,通用设计没有终极标准,而是一个按照为所有人的设计的原则,不断设计、生产、使用、评价、反馈的螺旋上升过程。只有这样,我们的环境、产品以及相关功能才能在整个生产和消费过程中永续创新,不断以用户为中心、贴近用户需求。 

    1.3 参与之法

    通用无障碍核心价值在于“用户中心”(user-centered),实现通用无障碍的路径在于充分的参与过程。正如我们需要深入理解和认同人与社会的多样性,面向未来的无障碍相关制度和实现过程也有赖于多样化群体参与才能真正符合通用无障碍的内涵,包括重要的三个步骤:1)多元参与框架的建立;2)多阶段参与的螺旋上升;3)不同用户之间有效的沟通和协作。满足了上述三个条件,通用和无障碍的诸多关系才能在动态的讨论与权衡过程中进行判断和决策。 

 

2. 通用无障碍设计面临的问题

    当前的我国社会,在以通用无障碍为基本范式推动人居环境与公共服务发展方面,还面临很多挑战,在应对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差距、无障碍相关科学问题和科学规律的基础研究、法律法规和政策的完善、落地实施的精度和质量、专门人才和理念的培养与传播等方面都需要探索符合国情、具有中国特色的道路。我们面临的问题可以简要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2.1 认识落后

    《通用无障碍发展北京宣言》就是在重申以《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为代表的一系列国际社会努力的基础上,将通用无障碍发展范式和 21 世纪可持续发展(以联合国 17 项可持续发展目标为代表)、建设所有人的包容性城市(以联合国人居三会议《新城市议程》为代表)以及充分认识无障碍概念的动态性、问题的多样性、时代性、差异性等重要理念的关系进行了阐释。通用无障碍的发展已经不局限于历史上“建筑可达”的概念,而是和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发展议题和目标血脉相连,无论是从政府治理,还是从市场生产消费,亦或从社会自治,通用无障碍都是基本原则。 

    2.2 基础研究薄弱

    对通用无障碍的深入理解,必须建立在对中国问题、中国需求、中国模式的广泛细致的研究基础上。当前我国无障碍领域发展突飞猛进,但这仅仅是一个从洼地到平地的过程,借鉴了大量发达国家和地区过去几十年的成果。如果从世界眼光、国际标准、中国特色的角度,实现通用无障碍发展从平地到高原甚至耸立起高峰,仅仅靠“拿来主义”无以为继。当前对于不同群体的需求所开展的实证性深入研究非常匮乏,对中国国情下用户的多样化、个性化缺乏细致的了解和认识,也缺乏讨论和争鸣。基础研究的薄弱直接导致在设计、技术创新与生产等环节,对通用无障碍发展支持的不足,甚至大量出现违反无障碍原则的例子。 

    2.3 制度“一刀切”

无障碍由于 1)跨人群、跨部门、跨行业、跨领域,2)涉及宏观规划也体现为微观实施,3)存在巨大地域和社会差距,4)既包括国家救济和福利、也有社会公益、同时还存在市场利益,因此通用无障碍的制度建设与实施是一个复杂的治理系统的典型代表。“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协同制度发育不良,不同地区和人群的差异无法体现,“一刀切”制度常常会导致无障碍实施缺乏弹性和系统性、应对问题科学性和韧性不足,不同层级的标准、规范、政策衔接不精确,缺少在审批、监督、管理等方面有针对性的制度安排,致使评价、监督、反馈的螺旋上升动态过程受阻。 

    2.4“运动战”模式不可持续

    如同 1990 年代的城市更新和新区开发,在近些年无障碍环境建设突飞猛进发展的同时,“运动战”的模式、一蹴而就的心态、形式主义的操作也在不断提醒我们要认识到“无障碍永远在路上”的基本特征。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的关系一直在发生变化,通用无障碍在空间、社会、经济等维度,都表现为动态变化的模型,急功近利的操作模式反而会导致适得其反的效果。 

    2.5 信息无障碍严重落后

中国已经成为全球第一互联网大国,不仅拥有最多的用户,在技术上也位居前列,尤其是在移动端的社交、电商、金融等方面,比很多发达国家都遥遥领先,未来数字城市、智慧城市的发展,更是让绝大多数社会生活都以网络为基本载体。然而即便如此,面向信息获取、传输、加工、利用的平等,即信息无障碍却严重发育不良,即便是国家部委网站有相当一部分也没有采用无障碍辅助技术。国内还没有因此产生诉讼的案件。但在 2017 年的美国,仅仅关于公共网站未能按照 WCAG 2.0AA 标准建设,保证公平使用的联邦诉讼案件就多达 814 起。

    2.6 没有我们的参与就不要做有关我们的决定

我国不同群体在无障碍发展的各个环节上参与度还有很大的提升余地。社会组织发育相对滞后、基层社会治理模式还在摸索过程之中、公共参与的制度缺乏强制力和号召力、不同群体和用户参与意识比较单薄等原因,都导致了在无障碍环境的快速建设中公共参与的不足或者滞后,这必然导致“通用”理念的空中楼阁,“无障碍”在解决用户需求方面无法做到精准。 

    2.7 投入不够

    无障碍的精髓不是体现在“面”上,而是体现在“心”里。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打造城市风貌或者拉动建设投资的城市开发模式下,无障碍处于“尴尬”的地位——不容易体现出壮观或华丽,也无法获得大规模投资的绩效,因此在过去的发展评价模式下难以获得足量、持久而又稳定的投入。而如今很多城市的发展强调存量更新,既有环境的改造更是在技术、政策、社会动员等层面矛盾重重,尤其是无障碍方面,改造实施之后表面上却不见得有很大改观,这也影响了投资的结构,造成了无障碍方面的投入的亏欠。 

    在对上述问题展开深入思考的基础上,2018 年 10 月 15 日,在清华大学召开了“包容与多样”无障碍发展趋势国际学术大会。会议锚定通过与国际社会的交流,以世界眼光、国际水准、清华特色、历史担当为要求,促进无障碍学科建设、人才培养与通用无障碍理念的传播。 

 

3 通用无障碍未来发展

    会议以清华大学无障碍发展研究院提出的“用户中心(User Centered)”的跨学科(Trans-Discipline)模式,将不同学科和行业置于整体论(Holistic)的研究平台上进行接触和碰撞,十几位来自国际残奥委会、美国雪城大学、密歇根大学、澳大利亚悉尼大学、丹麦哥本哈根大学、欧洲无障碍旅游协会(ENAT)、以及国内的专家学者就政策、设计、技术、产品、教育等无障碍领域的最新成果和前瞻性信息进行了分享。以金融、健康、科技、治理四个学科范畴,描绘了当前国际社会在无障碍领域的观点、方法、趋势和代表性成果。作为公共参与和融合教育环节,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的在校残障学生组织了“机会平等与结果平等”对话,学生们的努力、成功与呼吁,得到了与会者的高度共鸣。 

    作为会议面向国际社会的最终成果,大会发布了《通用无障碍发展北京宣言》。宣言结合了中国发展的现实需求,强调了当前无障碍发展的历史机遇,从更新思想观念、优化制度设计、改变惯性思维和认识、强化合作融合等方面提出了行动路径,呼吁全社会以通用无障碍的范式为基础,以无障碍作为“全社会的最大公约数”,通过达成共识,群策群力,迎接未来在包容发展方面的挑战。以下几点应该成为通用无障碍领域在近期努力的方向: 

    第一,关注所有利益相关方以及各种行为与感知有不同障碍的群体,重点关注那些对消除障碍、实现平等更加敏感、高度依赖的群体。系统开展中国国情下特定人群的生存状态、需求、矛盾以及相关解决方案中的科学问题与科学规律研究非常必要,这是为制度设计、政策制订提供扎实的依据的基础。  

    第二,着力研究通用普适的无障碍目标与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的关系,尊重不同的差异和发展水平,权衡并选择合理的目标与方式。因此,搭建通用无障碍的整体论研究框架,以整体论方法论面对用户需求,推动包括建筑、规划、工业设计、机械制造、互联网、医疗与康复、社会学等领域的交叉创新,是实现统筹兼顾、动态发展的关键。 

    第三,保障残疾人群体在无障碍事务中的深度参与与广泛协商,提升残障人参加生活与生产活动的自主能力。因此,结合强化社会基层治理,以共建共享、共商共治的理念,一方面以政府引领为“牛鼻子”,另一方面各方统筹资源与支持力量,给社会组织赋能,强化观念提升和技能培训,积极探讨“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公共参与模式。 

    第四,加强在 21 世纪新时代面对城镇化诸多挑战的信心,加深对全社会平等、包容、永续发展的认识。因此,有必要以世界眼光、国际标准和中国特色为引领,将通用无障碍研究和世界发展的脉动紧密联系,以国际经验为借鉴,在中国的特色道路上探索无障碍建设的价值体系和运作模式。


推荐阅读:通用无障碍发展北京宣言(中英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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